应有格物致知精神

丁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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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应有格物致知精神

丁肇中

  我非常荣幸地接受《瞭望》周刊授予我的“情系中华”征文特别荣誉奖。我父亲是受中国传统教育长大的,我受的教育的一部分是传统教育,一部分是西方教育。缅怀我的父亲,我写了《怀念》这篇文章。多年来,我在学校里接触到不少中国学生,因此,我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谈谈学习自然科学的中国学生应该怎样了解自然科学。

  开场白,从获奖自然转入教育问题。

  在中国传统教育里,最重要的书是“四书”。“四书”之一的《大学》里这样说:一个人教育的出发点是“格物”和“致知”。就是说,从探察物体而得到知识。用这两个词语描写现代学术发展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现代学术的基础就是实地的探察,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实验。

  承接“传统教育”,引出“格物致知”的话题,并赋予它新的意义。

  但是传统的中国教育并不重视真正的格物和致知。这可能是因为传统教育的目的并不是寻求新知识,而是适应一个固定的社会制度。《大学》本身就说,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使人能达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田地,从而追求儒家的最高理想——平天下。因为这样,格物致知的真正意义便被埋没了。

  举王阳明的例子,想要说明什么?

  大家都知道明朝的大哲学家王阳明②,他的思想可以代表传统儒家对实验的态度。有一天,王阳明要依照《大学》的指示,先从“格物”做起。他

  ①选自《瞭望》1991年第44期。有改动。这是作者1991年10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情系中华”大会上发表的演讲。丁肇(zhào)中,1936年生,祖籍山东日照,美籍华裔物理学家。获1976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②〔王阳明〕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余姚(今属浙江)人,明代哲学家、教育家。

决定要“格”院子里的竹子。于是他搬了一条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对着竹子硬想了七天,结果因为头痛而宣告失败。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误认为探讨自己。

  王阳明的观点,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儒家传统的看法认为天下有不变的真理,而真理是“圣人”从内心领悟的。圣人知道真理以后,就传给一般人。所以经书上的道理是可“推之于四海,传之于万世”的。经验告诉我们,这种观点是不适用于现在的世界的。

  我是研究科学的人,所以重视实验精神在科学上的重要性。

  科学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新的知识只能通过实地实验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检讨或哲理的清谈就可求到的。

  实验的过程不是消极的观察,而是积极的探测。比如,我们要知道竹子的性质,就要特地栽种竹子,以研究它生长的过程,要把叶子切下来拿到显微镜下去观察,绝不是袖手旁观就可以得到知识的。

  实验不是毫无选择地测量,它需要有细致具体的计划。特别重要的,是要有一个适当的目标,以作为整个探索过程的向导。至于这目标怎样选定,就要靠实验者的判断力和灵感。一个成功的实验需要的是眼光、勇气和毅力。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基本知识上的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了解,为什么历史上学术的进展只靠少数人关键性的发现。

  时至今天,王阳明的思想还在继续支配着一些中国读书人的头脑。因为这个文化背景,中国学生大都偏向于理论而轻视实验,偏向于抽象的思维而不愿动手。中国学生往往念功课成绩很好,考试都得近一百分,但是在研究工作中需要拿主意时,就常常不知所措了。

  在这方面,我有个人的经验为证。我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到美国大学念物理的时候,起先以为只要很“用功”,什么都遵照老师的指导,就可以一帆风顺了,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一开始做研究便马上发现不能光靠教师,需要自己做主张、出主意。当时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彷徨恐慌的,是当时的唯一办法——以埋头读书应付一切,对于实际的需要毫无帮助。

  我觉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研究学术不可缺少,而且对应付今天的世界环境也是不可少的。我们需要培养实验的精神,就是说,不论是研究自然科学,研究人文科学,还是在个人行动上,我们都要保留一个怀疑求真的态度,要靠实践来发现事物的真相。现在世界和社会的环境变化很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来越密切。我们不能盲目地接受过去认定的真理,也不能等待“学术权威”的指示。我们要自己有判断力。在环境激变的今天,我们应该重新体会几千年前经书里说的格物致知的真正意义。这意义有两个方面:第一,寻求真理的唯一途径是对事物客观的探索;第二,探索应该有想象力、有计划,不能消极地袖手旁观。希望我们这一代对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认识和思考,使得实验精神真正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