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索

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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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溜 索

阿城

  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②。首领也不多说,用小腿磕一下马。马却更觉迟疑,牛们也慢下来。

  一只大鹰旋了半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山那侧的声音里。马帮像是得到信号,都止住了。汉子们全不说话,纷纷翻下马来,走到牛队的前后,猛发一声喊,连珠脆骂,拳打脚踢。铃铛们又慌慌响起来,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

  一个钟头之前就感闻到这隐隐闷雷,初不在意,只当是百里之外天公浇地。雷总不停,才渐渐生疑,懒懒问了一句。首领也只懒懒说是怒江,要过溜索了。

  山不高,口极狭,仅容得一个半牛过去。不由捏紧了心,准备一睹气贯滇西的那江,却不料转出山口,依然是闷闷的雷。心下大惑,见前边牛们死也不肯再走,就下马向岸前移去。行到岸边,抽一口气,腿子抖起来,如牛一般,不敢再往前动半步。

  万丈绝壁飞快垂下去,马帮原来就在这壁顶上。转了多半日,总觉山低风冷,却不料一直是在万丈之处盘桓。

  怒江自西北天际亮亮而来,深远似涓涓细流,隐隐喧声腾上来,着一派森气。俯望那江,蓦地心中一颤,惨叫一声。急转身,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再不敢轻易向下探视。叫声漫开,撞了对面起笔突兀,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特定的情境之中。

  类似这样干净、洗练的语言,文中处处可见。仔细品味。

  ①选自《遍地风流》(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略有改动。溜索,一种原始的渡河工具,有时也可指原始的渡河方法。

  ②〔怒江〕中国西南地区的大河之一,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入云南折向南流,进入缅甸,最后入印度洋。

的壁,又远远荡回来。

  首领稳稳坐在马上,笑一笑。那马平时并不觉雄壮,此时却静立如伟人,晃一晃头,鬃飘起来。首领眼睛细成一道缝,先望望天,满脸冷光一闪,又俯身看峡,腮上绷出筋来。汉子们咦咦喂喂地吼起来,停一刻,又吼着撞那回声。声音旋起来,缓缓落下峡去。

  牛铃如击在心上,一步一响,马帮向横在峡上的一根索子颤颤移去。

  那索似有千钧之力,扯住两岸石壁,谁也动弹不得,仿佛再有锱铢①之力加在上面,不是山倾,就是索崩。

  首领缓缓移下马,拐着腿走到索前,举手敲一敲那索,索一动不动。首领瞟一眼汉子们。汉①〔锱铢(zīzhū)〕比喻极微小的数量。锱和铢是古代重量单位,六铢等于一锱,四锱等于一两。

  子们早蹲在一边吃烟。只有一个精瘦短小的汉子 站起来,向峡下弹出一截纸烟,飘飘悠悠,不见 去向。瘦小汉子迈着一双细腿,走到索前,从索 头扯出一个竹子折的角框,只一跃,腿已入套。脚一用力,飞身离岸,嗖的一下小过去,却发现他腰上还牵一根绳,一端在索头,另一端如带一缕黑烟,弯弯划过峡顶。

  那只大鹰在瘦小汉子身下十余丈处移来移去,翅膀尖上几根羽毛被风吹得抖。

  再看时,瘦小汉子已到索子向上弯的地方,悄没声地反着倒手拔索,横在索下的绳也一抖一抖地长出去。

  大家正睁眼望,对岸一个黑点早停在壁上。不一刻,一个长音飘过来,绳子抖了几抖。

  三条汉子一个一个小过去。首领哑声说道:“可还歇?”余下的汉子们漫声应道:“不消。”纷纷走到牛队里卸驮子。

  牛们早卧在地下,两眼哀哀地慢慢眨。两个汉子拽起一头牛,骂着赶到索头。那牛软下去,淌出两滴泪,大眼失了神,皮肉开始抖起来。汉 子们缚了它的四蹄,挂在角框上,又将绳扣住框,发一声喊,猛力一推。牛嘴咧开,叫不出声,皮肉抖得模糊一层,屎尿尽数撒泄,飞起多高,又纷纷扬扬,星散坠下峡去。过了索子一多半,那边的汉子们用力飞快地收绳,牛倒垂着,升到对岸。

  这边的牛们都哀哀地叫着,汉子们并不理会,仍一头一头推过去。牛们如商量好的,不例外都是一路屎尿,皮肉疯了一样抖。

  之后是运驮子,就玩一般了。这岸的汉子们也一个接一个飞身小过去。

  战战兢兢跨上角框,首领吼一声:“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猛一送,只觉耳边生风,聋了一般,任什么也听不见,僵着脖颈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那海慢慢一旋,无波无浪,却深得令人眼呆,又透远得欲呕。自觉慢了一下,急忙伸手在索上向身后拔去。这索由十几股竹皮扭绞而成,磨得赛刀。手划出血来,黏黏的反倒抓得紧 索。手一松开,撕得钻心一疼,不及多想,赶紧倒上去抓住。渐渐就有血溅到唇上、鼻子上,自然顾不到,命在天上。

  猛地耳边有人笑:“看脚底板!”方才觉出已到索头,几个汉子笑着在吃烟,眼纹一直扯到耳边。

  慎慎地下来,腿子抖得站不住,脚倒像生下来第一遭知道世界上还有土地,亲亲热热跺几下。小肚子胀得紧,像有尿,却不敢撒,生怕走了气再也立不住了。

  眼珠涩涩的,使劲挤一下,端着两手,不敢放下。猛听得空中一声呼哨,尖得直入脑髓,腰背颤一下。回身却见首领早已飞到索头,抽身跃下,拐着腿弹一弹,走到汉子们跟前。有人递过一支烟,嚓的一声点好。烟浓浓地在首领脸前聚了一下,又忽地被风吹散,扬起数点火星。

  牛马们还卧在地下,皮肉乱抖,半个钟头立不起来。

  首领与两个汉子走到绝壁前,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落下不到几尺,就被风吹得散开,顺峡向东南飘走。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

  那鹰斜移着,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顷刻又飞起来,翅膀一鼓一鼓地扇动。首领把裤腰塞紧,曲着眼望那鹰,说:“蛇?”几个汉子也望那鹰,都说:“是呢,蛇。”

  牛们终于又上了驮,铃铛朗朗响着,急急地要离开这里。上得马上,才觉出一身黏汗,风吹得身子抖起来。手掌向上托着,寻思几时才能有水洗一洗血肉。顺风扩一扩腮,出一口长气,又觉出闷雷原来一直响着。俯在马上再看怒江,干干地咽一咽,寻不着那鹰。

  阅读提示

  这篇小说写了一处奇险的环境,一群过河的马帮汉子,一次溜索的经历。小说开头一下子就让读者置身于怒江大峡谷中,怒江的“隐隐闷雷”,山鹰的飞翔,衬托出环境的奇险。山陡谷深,悬崖万丈,一根索子扯住两岸石壁,此 情此景令牛马战战兢兢,而马帮汉子们却身手矫健,无所畏惧,首领更是沉着 冷静,举手投足间尽显英雄本色。小说处处通过“我”的观察和感受来写,但 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我”字,好像每位读者都是这个“我”,给人以身临其境 之感。小说语言简洁凝练,选词炼字颇为考究,阅读时要注意品味。

  阿城的另一篇小说《棋王》写得也很有意思,有兴趣的同学不妨找来读一读。